见证止庵与黄裳之间一场尴尬的笔墨论战 | 冰川周末
在韦力先生的文章中看到彼时止庵与黄裳事件的后续,这些貌似散落各处的记忆珠子,竟可以把天南地北互相熟识的人和事,串成有些微关系的文坛掌故。
韦力先生又出新书了,书名起得极好,叫《上书房行走》,颇具古意,似乎又到清朝皇子皇孙上学读书的地方走了一遭,很符合他做为古书收藏大家的身份。
不过,这次书里所涉非“上书房(尚书房)”也,而是上“书房”,是韦力先生费时近三年一处处走访书中42家书房,边拍摄边访谈边记录所得。
书中很多书房主人都是我熟识的师友,如止庵老师。韦力写止庵书房《是字号也是堂号》,文内一句“跟他(止庵)交往中,最让我(韦力)尴尬的事情就是他跟黄裳的笔仗”引起我的注意。
▲《上书房行走》
文章写到:
“黄裳先生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一部文集,专门做了一百本特装本,为非卖品,只用来送朋友,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很多黄迷都希望能够将自己列为百部之一,谢其章兄也希望能够得到其中一本……
老谢的忙我当然要帮,于是给黄裳先生写了封信,在信中当然要说谢其章是如何如何的喜欢他的作品,又如何如何的是我的好友,结论自然是希望得到百部之一,我觉得黄裳老先生还真给我面子,除了赠送给我一册之外,果真也给了老谢一册。”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接着:
“某天我接到了黄裳的来信,信的内容是指责老谢在网上攻击他,而这个人又是我所举荐者,我在信中说过老谢如何崇拜他,而黄裳指责我说,我所推荐的人怎么可以反过来攻击他……”
看到这,真的吓了一跳,既眼熟,又似曾相识。往事一幕幕掠将过来,韦力先生提到的谢其章文章,便是在下邀约的呵。
迅速上网搜索2010年自己所编辑的《深圳晚报》“阅读周刊”版面,3月7日谢其章撰写的《我所知道的“黄裳和止庵”》一整版赫然在目。
记得当时为周全计,我把版头冠以“争鸣馆”,本着阅读版编辑的敬业态度,力求将报纸版面扩充成一个多方观点呈现的平台,彼此争鸣,以期还原事实真相或辨明是非。
没承想,事过多年,却在韦力先生的文章中看到后续,这些貌似散落各处的记忆珠子,竟可以把天南地北互相熟识的人和事,串成有些微关系的文坛掌故。
▲2010年3月7日谢其章撰写的《我所知道的“黄裳和止庵”》
细看版面内容,当年我写了一个详细的编者按,交待所刊登文章的来龙去脉,这里不妨照录:
“新年新气象。每年春天一到,万物苏醒,特别有精神头,文坛也不例外。如去年,刚一开春,李辉就抛出文怀沙的重头炮弹,随后,来来回回几个回合,让各路看官磨拳擦掌意犹未尽地跟了一路,却无疾而终。
今年甫一开春,热闹事又来了——老战友黄裳先生与止庵先生,再度过招。先是黄老先生于2010年1月10日在上海《东方早报》发表《谷林先生纪念》,随即,止庵在其新浪博客回应《一封信(关于黄裳《谷林先生纪念》)》,后止庵以《“六言诗案”及其他》于2010年2月3日正式刊登《中华读书报》。
文章一出,黄裳先生不落其慢,于2010年2月28日再次在《东方早报》刊登《关于止庵》一文,开篇第一段是:‘读止庵近作《“六言诗案”及其他》,好像是回应我的《谷林先生纪念》(《上海书评》2010年1月10日)的答辩,好像又不是,迷离惝恍,有如李义山的无题诗。他从胡适“六言诗案”切入;接下去是关于“谷林赠书”的详细交代;其后是穷搜谷林在我的几本书上写下的“书边杂写”,以示我与谷林见解之不同;最后是重提往事,对我的向《古今》卖文、集攒旅费,表示怀疑。
最后是全文总结;以“不知不觉或以知觉的口吻作左论、唱高调者”的桂冠相赠,虽未指名,意实显然。又故作宽容状,说什么“时代局限,人人难免”;而更深以“时代过去、局限仍在”为憾,以之相责。于宽容中见严刻,是对我从往昔直到今天的全方位的批判。大致如此。’
文章被到处转载。于是,文坛又开始热闹了。众读者感慨九十有二高龄的黄老先生宝刀未老之余,又希望两高手继续比武,越激烈越有看头,因为时下高水准的文章实在越来越少了。本期《阅读周刊》特地邀约既‘熟’止庵又‘熟’黄裳的谢其章老师,撰文评论。相信如此精彩的文章,会是一盘高质量的开胃菜。来,开饭!”
▲《阅读周刊》黄裳专题之一
说实在话,除了编辑身份外,做为双方的粉丝,我与街头喜看热闹的“小混混”相去不远。从2008年至2010年三年不间断的观战中,任何一方文章刊出,自己大有捋臂将拳磨拳擦掌之势,连呼痛快之余,又迫切希望另一方快快推出雄文应和。
后在《书人·书事》中写文章《好玩儿止庵》,我意犹未尽地把这个过程回放了一通。“本一向洁身自好的他,竟稀里糊涂地与黄裳老先生打了一场持续几年的文字架。
一切源于止庵在2008年5月17日的博客中写了《我看黄裳》一文。
“譬如黄裳,我说‘读的不多’,其实读的不少,因为总的来说不很喜欢,又不能直说,只好这么讲了。他的书说实话我只觉得两本好,即《清代版刻一隅》和《来燕榭题跋》,其余都不大以为然,有时甚至有点儿反感。一是思想上往往很左,一是文字上常常抒情。”
我当时的说法并不准确,后来应约撰稿的谢其章老师,包括韦力先生都认为,事情起因是止庵2007年出版的书信集《远书》。该书收录了止庵致友人书信二百余通,内容涉及阅读、写作、编书、治学,偶亦臧否人物,议论世事。其中一封信提到黄裳“一是思想上往往很左,一是文字上常常抒情”。
止庵是真性情流露,不管评书评人评事,向来不留情面,有时不免令人下不了台面,然细思之下又觉得点评极到位。按说他也就这么一嘴,与尊不尊重老先生并无关系。
可黄裳先生偏也是认真之人,老小孩一个,不干了,立即在2008年5月《东方早报》发表的《漫谈周作人的事》中,针对性地对止庵所编《周作人自编文集》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
“不料少加翻阅,错植颇多,嗒然意尽。非但时遇错字,如飞尘入目,为之不快;如遇需引用时,也不敢用为典据,遂高阁书丛,不再碰动。”
止庵骨子里也有“好战”基因,随即“蔫坏蔫坏”地写了《“没有好久”之类》(2008年11月《中华读书报》)应战。2009年7月黄裳又写《草根庙堂》(2009年7月《东方早报》),11月止庵撰文《文情俱胜的随笔》(2009年11月《中华读书报》),2010年1月黄裳发表《谷林先生纪念》(《东方早报》),2月止庵刊登《“六言诗案”及其他》(《中华读书报》)。一来二去,一老一少像是着了迷过上瘾,愈“战”愈勇,乐在其中。最得利的莫过于一旁偷着乐的我等“吃瓜群众”了。
黄裳再写《关于止庵》(2010年2月《东方早报》)。
“读止庵近作《“六言诗案”及其他》,好像是回应我的《谷林先生纪念》……正处畅销热点的张爱玲著书可是一座有待继续开发的‘富矿’,聪明的书评人不能不‘移情别恋’,立即接手《小团圆》简体字本的精心编发……”
3月止庵在天涯博客以《答某君》回应:《史记·伍子胥列传》:
“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雠,其以甚乎!……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随后黄裳又撰文《对于止庵说我很“左”的回应》……
▲作者(右)与黄裳先生(中)的合影
我在书中写道:
“两人像是高手对招,刀光剑影,煞是有趣。有人说黄裳太好斗了,有人说止庵招惹老头干嘛,反正,说归说,围观看客倒是赚足了,还嫌天下太平。记得当时在家翻报纸,一见黄裳文,立马短信止庵,问看到没,要不要在我报回应,云云。
这里私下做个检讨,当时我也是惟恐天下不乱,有消费时年92高龄老先生的不厚道之嫌,也有媒体人煽风点火的不健康心态。呵呵。止庵回说他自己不出面了,谢其章老师会撰文一篇。于是乎,我成功约到谢文《我所知道的“黄裳和止庵”》并刊登,算是参与到这场没有输赢的文字仗中。时光飞逝,黄裳先生已驾鹤西去,止庵近年也沉寂了些许,回头看当年书生意气,好玩不?”
这里道出了约谢其章稿的由来——当时只想尽一位副刊编辑的职责,紧密追踪当下文化热点,做到时鲜的文化事件或现象中自己所在的媒体不曾缺席。至于其他,没有多想。
写《好玩儿止庵》是2014年,如今已事过三四年,再看韦力先生的感慨:
“(韦力)只好给黄裳先生写去长长的信予以解释。这件事让我想起了黄丕烈跟段玉裁交恶的原因,总之,黄裳晚年对我的气愤,起因就是止庵和谢其章。我不知道黄裳晚年是否仍因为这件事而认为我不是好人,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多少是能够辨清楚的呢。”
时过境迁后很多事情便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了,如韦力先生所说:
“你觉得某件事情跟你无关,但你并不知道经过无限联想之后,你仍会卷入某场纷争之中。”
黄裳先生说“老谢在网上攻击他”,其实,是谢先生的文章刊登之后在网上被转发。文章如今再看,有没有“攻击”的意思,不同位置不同立场,看问题的视角便有所不同。这里引用谢老师原文部分,各位自可评判。
▲《上书房行走》内页,一窥众书房
《我所知道的“黄裳和止庵”》开篇便交待:
“黄裳先生是我非常敬佩的学者,止庵先生是我非常佩服的作家。他俩分别是各自领域的顶尖人物,我是这么认为的。黄裳先生的著作我是见一本买一本的(除少数几种价格太高买不起);止庵先生的著作我也是见一本买一本的(他编的书除外)。对于两位这么高的人物,我是没有资格发言的。”
然而,话锋一转:
“作为一名读者不妨说一下我的看法。……黄裳先生的‘论战’史,竟有六十多年那么久了;而止庵只有这一回,——如果能算作论战的话。
黄裳先生以往的论战,大家熟知的几回,如与姚雪垠、柯灵、张中行、葛剑雄、朱正、沈鹏年;还有不太熟知的几回,如与吴祖光、汪曾祺,都有一个鲜明的主题在,譬如关于‘第三条道路’,譬如‘陈圆圆’。而这回与止庵的论争,则缺少一个鲜明的主题,不单是迟到的观众看不明白,就连我这个早早就搬着板凳提前入场的观众也不能说全看明白了。”
是否“六十多年的论战史”老战士这一假想称谓让黄老不悦,还是论战没有主题令之不快,不得而知。
谢先生继续写:
“毕竟岁月不饶人,黄裳先生后几篇文章,锋芒犹存,然战法已乱;论战需要备课,急于声辩,不免破绽迭出。纵观黄裳先生的论战史,对手大多是同辈年龄相差无几者,而此回碰上止庵先生偏偏小了四十岁,且正是能打之年。”
人老了总不服老,这里说“岁月不饶人”又“战法已乱”可能戳到黄老痛处。接着谢文又言,“黄裳先生从来未在机锋上落过下风,遇到止庵先生却有点‘息战讲和’的口吻了。”这于黄老不悦不说,简直怒了。
尽管谢先生有“这回黄裳先生和止庵先生的论争有‘误解、误识、误读’的成分”和稀泥的架势,却也不忘冷幽默地“揶揄”着,“止庵先生可以回避黄裳先生这个作者,黄裳先生可以放弃止庵先生这个读者,如是则相安无事也。”
如是,能相安且无事乎?
▲《阅读周刊》黄裳专题之二
末了谢先生还引申至书信与日记公开出版的重要性及敏感性。
“譬如《远书》和《谷林书简》的部分内容在此次论争中被作为论据而多次‘合理使用’,以致论争有向论战升级的危险,也许这是善良的谷林先生始料未及的,也是善良的读者所不愿意看到的。当今虽然书信和日记不可能再带来像‘胡风案’那么令人心惊肉跳的后果了,但是招致不必要的麻烦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这算不算谢其章也生生地给老友止庵上了一课?
2010年所做的这一选题,料想不到间接给韦力先生带来了“黄裳晚年对我的气愤”。
上文韦力提及的一百本精装特制本,即《珠还记幸(修订本)》签名本,当时坊间洛阳纸贵,人人梦想得之。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黄裳先生特意捐献出自己所藏十余部著作在孔夫子旧书网的“黄裳著作赈灾义拍”中拍卖,拍卖所得善款全数通过《文学报》捐赠给地震灾区儿童。
感念之余,我于2008年6月30日策划了一个专题《黄裳著作赈灾义拍》,以四个版的篇幅对黄裳先生的义举及其著作对文坛的贡献做了较全面报道。
书友文泉清(他是黄裳铁粉)在网上跟踪整个拍卖过程,应约撰文《黄裳著作拍卖回顾》:《珠还记幸(修订本)》以惊人的8001元成交,据笔者所知——到目前为止网上拍卖黄裳先生著作以来创下的历史最高纪录(2008年6月30日)。
如果讲一个关于书的故事,《珠还记幸(修订本)》当是极好的一本——韦力好心帮谢其章讨得黄裳签名本,后黄老看到涉及他与止庵之战的谢文而责怪韦力,同样一本书又在赈灾中献出了一位老人的殷殷爱心……
▲《阅读周刊》黄裳专题之三
想起2009年夏天上海书展期间,我和大侠(胡洪侠)在陆灏带领下曾奔赴陕西南路黄裳寓所拜会老人。
天气炎热,客厅坐定后,老人从卧室缓步走出,指着书房的桌子说正在写文章。他每天坚持看书写文章,尽管不上网,但网上的消息报纸上的新闻悉数知晓。午后的阳光撒在窗外的阳台上,窗下书桌上零乱地堆着书报文稿信札,九十岁的黄裳老先生面容和蔼,一派安详。
故此,我至今还以为,以黄裳老先生行走江湖历尽千帆论,他断不会为文章中区区几句话因文及人,对后辈“气愤”或“认为不是好人”,韦力先生可能出于“担当”之好意,无限制自往身上揽责了。老先生长寿,估计也是一辈子打笔仗活络脑筋不致于迟钝衰老的缘故罢。
忽又想起另一个老少忘年交的故事。1996年徐梵澄先生请陆灏帮忙出版他个人诗集《蓬屋诗存》,一百本,线装,繁体。陆灏东奔西跑,费了好大劲,1998年诗集出版,蓝面白签黑字,风雅之致。校样虽经徐老审定,出版后还是有不少错字。徐梵澄先生本着认真态度希望重印。这大大难为了陆灏,他便没再回信。
徐梵澄先生很是失望,写信与陆灏:
“此事原讫足下全权办理,故仍望结果能更圆满。鄙人于足下初无间然。相交已有多年,已往足下之种种功德,固未忘也。且来日方长,仍必有可互助之处,遂以此事而遽弃朋友耶。”
字里行间,读之凄然。
2000年徐先生去世。2009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扬之水、陆灏合著的《梵澄先生》,书中有扬之水“日记中的梵澄先生”以及陆灏回忆与梵澄先生交往的文章。像是一个圆满的答案,在每个人心底里划上一个大大的句号。
翻遍《上书房行走》,没有黄裳先生书房。黄老先生2012年仙逝时,韦力先生还没来得及开启他的“上书房之旅”。
真希望有一天,看到韦力先生写一篇黄裳先生。
(投稿邮箱:622007913@qq.com)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实习编辑 莫子野)
姚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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